我和我的小伙伴们在一个清晨踏入芜湖市镜湖区工艺美术厂里绿荫环绕的一栋小楼,耳畔除了不知名的鸟鸣,剩下的就是叮叮咚咚的小锤打铁声。它们此起彼伏地环绕,就像一首交响曲。
第一次见到铁画工艺人汤传松老先生,就是在小楼里一个约30平米的狭小房间。房间里最显眼的是一个自己打造的工作台,除此之外,仅有几张椅子,一个微型书架,一张三尺宽的单人床。尽管如此,这简单的摆设却显得非常干净,整齐。汤老先生点着一根烟,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旧布衬衫,一条灰黑色西装裤,头发花白却面容矍铄。一开门,见我们一行“浩浩荡荡”十来个人,他急急忙忙掐灭烟头,迎我们进屋找地方坐下。面对老先生的热情,我们不禁扭扭捏捏,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人与人之间啊,不管是啥辈分,都要相互尊重才好啊。”汤老先生看我们一副扭捏的样子,嘿嘿笑了两声说,“你们这些小娃娃别不自在,来者那都是客。你说,你尊重我,我尊重你,年纪小的爱护老人,我们老人那也爱护你们。”听此一言,大家都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想要慢慢来听老先生讲故事。
汤传松老先生1945年生于芜湖,是芜湖铁画工艺的重要传人,15岁开始从师学习铁画制作,如今已度过了近60年风霜。从敲敲打打名不见经传的小学徒,到参与毛主席纪念堂巨幅铁画《长征诗》的创作一举成名的艺术大师,再到坚持留在美术厂车间每天制作铁画而“拒绝退休”的普通一员,汤老先生傲然面对世间的雨雪风霜。
正当我们以为是对铁画创作的热爱才让老先生坚持到今天的时候,老先生坦然地告诉我们,热爱其实是后来的事情,一开始从师学习铁画,完全是为了生计。
热爱是后来的事情
1960年,由于大跃进运动以及牺牲农业发展工业的政策,全国各地都出现了轻重程度不一的粮食短缺和饥荒。15岁的汤传松为了能混一口饭吃,经人介绍懵懵懂懂地进了芜湖市工艺美术厂,跟着师父学习铁画制作。师父颜昌贵是远近闻名的铁画工艺人,在他的锤下,一草一虫,一花一木都生动传神。小小年纪的汤传松见了,心里默默下着决心,将来有一天要把铁画做得比师父还要好。
“我没有美术基础,对铁画,我也啥都不知道。为了搞好这个铁画,我就到处买、到处借各种中国画的资料,想从里面找一点灵感。”每当汤传松抚摸着画卷寻找画中的灵气所在,出去探访山山水水,观察着大自然的奇妙或诡谲,时间久了,心里就会出现一种奇妙的感觉。他自豪地说:“不管是山水、花鸟、飞禽走兽,这些全都是我能借鉴和参考的题材。”
叮叮咚咚……躺在床上熟睡的汤传松突然被一阵清脆的敲铁声吵醒,一个激灵翻身坐起,屏息凝神细细听:这声音是师傅房间传来的!望着窗外依然深色的天空,他知道现在还是凌晨,却悄悄起了床,把自己关进工作间,拿起铁锤就开始了刻苦锻炼。当汤传松自以为完成了一件像样的作品,拿到师父面前显摆时,不料却被一盆从天而降的冷水泼个正着。师父看了他辛辛苦苦打制的作品,没有一句夸奖或鼓励的话,只是说:”你这个东西,做的不对。”更多的时候,师父也只是叹口气,怜惜地摸着汤传松的头说,你就这样做吧。毕竟你刚进厂子,达不到我要求的那个水平。安慰的话,敷衍的话,让小小的汤传松心里冒出一股倔强的火苗。他发誓一定要好好练习,要让师父刮目相看,要通过这门手艺养活自己,养活家人。
时光飞逝,当汤传松成长为著名铁画大师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数十年如一日的坚持,真的变成了热爱。“小车不倒,只管推!”汤老先生摸着花白的头发,话里铿锵有力,“我坚持到现在不退休,因为做铁画对我来讲完全是一种精神寄托。一个人要是没有精神寄托,没有热爱的东西,那活着还有啥意思呢?人生很难讲啊,它就是个单程赛,但是你去热爱去坚持就好了。”
传承就像流水一样
一行人静静地围坐在汤老先生旁边,静静聆听着他讲自己的过去。周围叮叮咚咚的打铁声仍不断绝,忽远忽近,清脆动听。汤老先生告诉我们,这些打铁的声音来自于他的徒弟们,还有别人的徒弟们。
屋里摆放的一幅《傲雪寒梅》铁画,梅花花瓣圆润可爱,枝条坚韧有力;巧妙的布局,点线的搭配,传达的满满都是神韵。这么精湛的技艺,难道愿意毫无保留得传授给其他素不相识的人?
“传承这东西,就像流水一样,流水不断,传承不断!我生不带来,死不带走。我带了13个徒弟,个个都是毫无保留地教出来的。”汤老先生得意地告诉我,很多巨幅的作品,都是他带着徒弟们一起完成的。对徒弟们,宽容为主,多鼓励,多认可,他们才能少走弯路,更快地成长起来。
有一天上午,刚好得一空闲,汤传松戴着老花镜,靠在工作椅上津津有味地读着一本《菜根谭》,门口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一开门,外面探进来个陌生的脑袋,自称也是在美术厂里工作的,慕名而来向老先生学点铁画技巧。问清了来意之后,汤传松扶了扶老花镜,从抽屉里拿出锤子,问来者哪个步骤不清楚,并亲自示范动作给他看。
汤传松教别人的徒弟打铁画这事,在美术厂里一传十,十传百。大家不仅没有觉得老艺人技艺不保守,反倒更加佩服他的慷慨。一时间,上门求教的人络绎不绝。
“汤老先生是个对铁画尽心尽力的人。我跟他学艺的时候,他手把手地教我,一点都不摆‘大师架子’。”汤传松的亲传弟子周师傅告诉我们,“要学铁画,就要先学会如何观察。比如说,我要打一个竹子的铁画,师父就让我坐在竹林前面,看风吹过竹林时竹子是怎样的姿态,晴天的时候竹林是什么样子,下雨天的时候竹林又是什么样子。每次观察完,我就去向他汇报。师父说过,艺术来源于自然,但要超出自然。明白了这一点,才能慢慢地做好铁画。”
这样说着,周师傅搓了搓手,脸上充满了崇敬,“我从师父身上学到的最大的一点就是,以后我要是也教了徒弟,我也要像他那样尽心尽力地教,把这种言传身教的精神传承下去。”
铁画是我未了的情结
“芜湖博物馆三楼有一个三米多高的大竹子,名叫‘绿树成荫’,这个竹子当时就是我打的。我当时多打了一个竹笋,取名‘节节高’,打算送给我的小孙女,希望她就像竹笋一样,卯足了劲往上长。”汤老先生指着桌上玻璃匣子装着的一个精致的铁质大竹笋说。
玻璃匣子在灯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里面乌黑光亮的竹笋纹路清晰,挺拔修长,像是要长出匣子似的,一看就是精品中的精品。我们不禁惊叹道,做铁画这该是有多难呀!
汤老先生见我们惊叹不已,脸上不由得显现出一抹自豪的神情:“只要你用心去做了,其实每个部分都是难的。一张图纸告诉你的仅仅是它的样子,怎样把它变成立体的,怎样做才更加有神,全靠你自己的想象。”说着,他取了一根直径约3毫米的铁丝,放在电焊下焊了一下。两点火花才刚刚飞溅,他又举着锤子,趁热“当当”敲了起来。不到一分钟,一片生动的树叶就展现在大家面前。小伙伴们不可置信地接过树叶,上面还有焊过留下的余热,大家相互传看,赞不绝口。
我小声地嘀咕道,既然一幅铁画要耗费很多心血,那么如果它能够批量地去制作,不就能轻松多了?谁知汤老先生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眼神凌厉,让我莫名地害怕了起来,难道我说错什么了吗?正不安地想着,汤老先生叹了口气说:“我反对用机械做铁画。工艺美术,它第一强调的就是手工,否则就不是工艺品。有人拿现代技术来代替手工,买台机器就能做铁画,做出来都是一样的东西,一样的呆板,一样的没有灵气,那么艺术的真谛何在?只要我还在这个圈子里干,我就始终坚持手工制作,坚持我自己的信念。因为铁画创作伴随了我的一生,快要60年了,它对我来说是个未了的情结。”
美术厂附近就是风景秀丽的赭山公园。汤老先生说,自己一得空就会到处转转,寻找灵感。“大自然很神奇,每棵树,每块石头,都不一样。看着他们,研究他们,再运用到铁画上,就是我最大的乐趣,我的生命和铁画融为一体,就算每天工作七八个小时,我也不觉得孤独……”
这时已将近正午,我们一行人向老先生告别,感谢他腾出一个上午的时间,给我们上了一堂别开生面的好课。走出他待了几十年的小工作间,我看见外面的走廊上摆满了各色的花草,骄傲地展现着自由的身姿。它们不正是留在美术厂里的这一群倔强又认真的艺人吗?
叮叮咚咚的打铁声没有停止。连歇也没有歇一下,汤老先生又开始了他的工作。
文字:程欣瑶
责编:肖永双
安徽师范大学2015级新闻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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